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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夜天·特别篇」——无妄

南山朔无乔:






【壹】





雪霁风止,月隐星稀。


锦榻上的女子静默睁眼,已是盛彰三年。


燕太祖盛彰元年,秀丽王和亲銮驾遭伏,王重伤,遂迷,石药罔效。


“承统本制帝必立后,国本固家,家齐则平以四海。楚氏乔,秀丽王族后裔,柔嘉温庄,秉性淑德,今绶凤印宝册,掌六宫,为天下忠君之母仪……”


这明黄圣旨之上又写了些什么,女子已无心再听。


太监亦未曾言明。


只因未曾待他念到“钦此”之时,便被匆匆叫停。


这位秀丽的前任国主,抗旨了。




宣旨太监面色稍显窘迫,双手摊展圣旨纹丝不动,笑意在皮难入骨,瞧向大病初愈面色苍白屈膝跪地的女子,犹鲠于喉。收了,抗旨的是他;不收,无法复命交差的还是他。




“你且同燕洵说,倘若他能帮我找到一个人,并且杀了那个人……”楚乔翩然起身轻理衣襟,未露喜忧,反是鬓发间一朵梨花托衬显露几分苦涩难明。她缓缓开口,平静似水:“我,就嫁给他。”




“在场诸人听着,抗旨的是我楚乔,与旁人无尤。”言罢,女子遂朝向圣旨躬身揖礼,一丝不苟。




传旨行随浩荡,礼仪恭谨隆重,待一干人等脚步渐远渐悄,殿内仍作躬身之姿的人,身子狠狠颤栗,再抬首时,竟悄然红了眼眶。




三载已过,她仍不愿放过那个人。她醒来时,许多往事都变得模糊不清,只有关于他的埋怨与恨太过强烈,强烈到,午夜梦回,只念上一念,便会泪浸枕衾,剜眼灼心。





她只隐约记得,他叫玥。


玥,是一个奴隶。


对,他只是一个奴隶。


却是一个金贵到,要主子以身悬赏,取他性命的奴隶。




当年,她不顾一切的留在冰湖救他。可最终,掉落冰湖差点溺死的人是她,伸手推她的人,是他。



最痛的不是背叛,而是,他不爱她。




当晚,楚乔做了一个梦。



梦里有个痴傻娇纵的王储,明明面对着的,是那样下贱卑微的奴隶,却偏偏将他奉做神明。




“阿玥!阿玥!”雪亮匕首割断重重幔帐,利刃晃过自锦被探出、灿若星辰的双眸时,女孩几乎出自本能地尖叫着唤出一个名字。




侍卫纷纷赶到时,刺客的头颅已滚落在地。




女孩一双白嫩糯然的小手,自宽大锦丝广袖之中探出,紧紧环住身畔高出她约莫一头的少年,在他怀中瑟瑟发抖。少年半跪于锦榻之上,伸出一只手,轻轻捂住女童的双目,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一柄铁剑,殷红血液自剑尖滴落于地。




彼时少年的剑尚不算快,可出剑之时,却几乎静地令人发指,又准又稳。



血自刺客断颈喷溅满帐,少年几乎天性始然,挡在身着锦绣寝衣的女孩跟前,不让鲜血弄脏她半分。




“狗东西,还不快滚下去!”见情势无虞,掌事嬷嬷横眉快步上前,狠狠揪住少年发髻劈手就是一巴掌,虽将他自皇女臂间扯离,狠狠推搡于地。




沉重铁剑应声垂地,少年如断线纸鸢飘晃无依,重重跌落在地,小小身躯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凌厉矫健。他略显笨拙却尽可能迅速地自冰冷坚硬的石砖地上爬起,屈膝伏跪于地。



“嬷嬷你这是做什么!你没看到阿玥他已经受伤了吗!”女孩不顾嬷嬷的阻拦,灵巧绕过前来扶架她的宫女,赤足跑至少年跟前,如他一般跪下瞧他腰间半没皮肉、尚未拔出的匕首。少年呼吸起伏间,匕首所致伤口血肉卷绽,竟隐约可见森然白骨。大颗眼泪自女孩璀璨明眸之中滚落,她一边嚷着传召赫连医官,一边颤抖着伸手,欲触碰少年腰间的匕首。




可她近一寸,少年便退一尺;


她跪下瞧他,他便伏身叩首。




“阿玥,很疼吧。你且忍一忍,很快就不疼了。”女孩伸出双手轻轻捧起少年的脸庞,任温热湿黏的鲜血沾满稚嫩掌心。




似最心中最圣洁的光芒忽遭暗月侵蚀般,少年澄澈无波的双目忽泛起惊恐,用力挣脱女孩的手,自怀中掏出一方素布,欲将她染血的手仔细擦净。




阿玥,不要擦了。


王室之人的双手,早晚也是要脏的。




“赫连医官人呢!”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张扬地狠辣。




“皇女殿下,这天色已晚,为了区区一个奴隶……”掌事嬷嬷恭顺低语,却将‘皇女’二字咬得极重,言下之意自是提醒主子莫要失了身份。然话音未落却听得长剑铮然,放在保住皇女性命的铁剑,此刻却架在皇女细弱脖颈之上。




“殿下!”


“星儿!”





星儿。这是儿时初见时,少年尚不知她身份,只瞧她眼睛灿似星辰,遂怔怔脱口的名讳。却亦恰是,皇女乳名。



只见女孩笑容无畏,手持铁剑,将剑锋紧抵于脖颈,一道浅浅血痕霎时印于其上,狰狞刺目。




“刺客来犯,本殿受伤。现在,可以传医官了吗?”烛火明灭一干宫婢惊声慌乱,重影交错之中,女孩眼中,惟有少年含泪摇首,盈满疼惜。




只为这一眼,足矣。




翌日,圣谕言月卫宇文玥护主有功,侍卫宫婢护主不利,责施杖刑罚俸三月。皇后闻奴卫玥乃剑鬼传人,皇女亦有意习剑傍身,遂请旨准允其教习皇女剑法,仍为其月卫护其周全。





老秀丽王膝下无子,惟得一女,堪承大统。一晃数载过,斗转星移,惟有夜夜当空皓月,以及王族旁支所派的刺客,似白浪碎于滩涂,贼心不改。




“又弄脏了。”楚乔将绢丝衣带系好,瞧着被大滩鲜血浸染的锦被绣榻,不禁柳眉微蹙,朝着帐前人赌气娇嗔道:“是不是阿七阿九两个小崽子又拉你吃酒了?来得这般迟。”




“奴才不敢。只是以殿下的功夫,本轮不到奴才出手的。”帐外宇文玥一袭玄墨夜行衣,长身玉立,脚边刺客早没了气息,一道窄短却极深的弯月形伤口割断了他的喉咙,犹似美人朱唇绯吻,妖冶却致命。




“床榻脏了,可怎么办。”楚乔兴致索然,轻托玉腮故作为难道。



“请殿下移步偏殿就寝。”宇文玥兀自叹息,主子请君入瓮,他亦不得不钻。



“唉。好吧,只能如此了。”楚乔作势下榻,忍住笑意故作迟疑道:“呀!鞋子也脏了……”她蹙眉瞧了瞧被鲜血浸染的缎鞋,又悄悄瞥了眼前人一眼,见他仍原地不动,只好横下心来,赌气似地赤足往冰冷的地面踏去。




果然,玄衣男子心底似被什么惊触般,闪步上前将锦榻之上衣着单薄的楚乔按住。宇文玥将散落于地未被鲜血溅染的罗袜拾起,复将她纤纤玉足搭于其膝上,为她将罗袜穿整妥帖,方将人自层叠厚重锦被之中拦腰捞起,往偏殿行去。青年王储乖巧依偎于他怀中,玉颊娇羞绯红。




青年奴隶不会知晓,早在许多年前,他已成为了一个人心目中的神明,是为,守护神。









幽梦倏忽止,额前温热源于榻边男人掌心。楚乔抬眼望向燕洵,嗓音温温淡淡:“等了很久么?”



“没。将你吵醒了。”是啊,他一直在等她,等了太久,以至蹉跎年岁而不自知。燕洵伸手叠于楚乔手背,对方却将手悄然缩回锦被。



燕洵也不恼,倒露出难得笑意:“除却那叛奴之事外,可是想起些什么了?”



“未曾。”楚乔淡淡摇头道。


她什么都愿意想起,只除了那个叛奴。


她什么都愿意忘记,只除了那个奴隶。






【贰】




几乎没有犹豫,燕洵便答应了楚乔的条件。


七日为期,七日之后,纵然是全尸枯骨,她亦履约嫁燕帝为后。


她恨那个人,恨到无论早晚,恨到纵然挖坟掘墓,只要亲眼瞧见他死了,即了心愿。



楚乔忘了很多事,可燕洵,她是记得的。



世人皆言,秀丽巾帼惊天下,燕北须眉定江山。这诸国之内,无论出身还是样貌,再找不到任何一个人,比燕洵更能与她相配。



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那是她与燕洵。



是啊,主子与奴隶,哪里来的青梅竹马呢。



燕宫深深,皓月当空,楚乔狐裘紧簇侧卧于贵妃榻,睡意朦胧之中似为往事所惑,阖眸之际素手紧攥住青莲纹绸枕,脱口低喃:“阿玥……”




皇女达适龄之年,自当承袭王位筹以婚嫁。



承继大统之日,楚乔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与不安。登基为王,意味着她在典礼期间须与她的月卫相离。而典礼之后,护卫秀丽王之职责,将交由秀丽卫全权负责。




典礼繁琐而又漫长,彻底结束之时,已过午夜。




楚乔搜遍了宫中每一处阴翳角落,寻遍了她曾央他陪她同去的每一处风景,却始终无所获。



十载,整整十载。她从未与他真正分开过,哪怕一时一刻。




她学习琴棋书画,他便在一旁侍奉;


她晨起迟了,他便摊手替她挨打受罚;


她同宫婢们学礼仪累的站不住了,他便以身为凳,躬身令她坐于其上;


每逢刺客,他皆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,不让那些刻骨的伤、丑陋的疤、刺目的血,污了她的躯体与双眼;


有一次,她拿了最心爱的纸鸢放耍,未曾想纸鸢断线,飞扬无踪,她虽哭了一鼻子,然几盘糕点下肚,便将此事抛诸脑后。翌日清晨,他却将修好的纸鸢呈上。他浑身湿透,手中的纸鸢却已被火烘干,干燥温暖。他在宫内整整找了一夜,方寻得浮于池塘之中的纸鸢。春水犹寒,却不及她一滴眼泪,令他心凉。



自打练剑习武之后,她便悄然疏远了女红之事。父王赞她刻苦,其实,她不过是想光明正大的与他比肩相视,光明正大的,接受他的触碰,以及那些远不算越矩的“肌肤之亲”。





铺天盖地的孤寂席卷而来,将楚乔淹没窒息。她想大声叫喊他的名字,然人之多言,亦可畏矣。她不怕背负流言蜚语,却怕众口讥毁蚀其骨,毕竟,他只是一个奴隶。



一个奴隶,却是她伫立于万人之上唯一的勇气与依靠。



楚乔将自己藏在池畔太湖石嶙峋阴翳之中,缩成小小一团,朱衫金袍皆为泥泞所染,亦不吝惜。她在心中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,乞求夜风相送,将他带到自己身边:


阿玥……


阿玥……


阿玥,你在哪。




“王上。”



楚乔蓦然抬首,满脸泪痕,神情恍惚。



“王上。秀丽卫四处寻找王上不见,您怎么……”墨袍男子一语未尽,便被女君紧紧拥住。



不知是失而复得的喜悦,还是遍寻不获的委屈,楚乔将泪水鼻涕一并抹于宇文玥墨袍之上,在他面前,她永远是玉质娇弱需要呵护的掌中珠玉:“你下次……下次若是胆敢离开本王半步,我就砍下你的头来,夜夜抱在怀中同寝!看你,看你往哪儿跑!”




“王上息怒,容奴才禀告。”宇文玥颇为无奈地将轻拍其背,低声安抚道:“新王即位,原本守护王储的月卫便会成为新一代秀丽卫。这新旧更替,交接礼数是不可免的。阿玥保证,绝不再离开王上。”




可他,最终还是弃她而去。在她,最需要他的时候。




“王上这般乐嬉,白雪皑皑却偏要荡秋千,冻坏了玉体,奴才万万担待不起。”宇文玥凝视着伫立于秋千之上的楚乔,却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匆匆侧首避开。




楚乔置若罔闻,指向院内石桥之上为雪絮覆顶的汉白玉狻猊,浅笑道:“阿玥你瞧,这狻猊俱是双双对对。”



“是。”宇文玥将头低的更深。




“就像……”楚乔微微侧首略含娇羞与不安,温柔道:“就像你我,双双对对……”




话音未落,却听得扑通一声。宇文玥双膝跪地,淡然叩首道:“奴才不敢。惟愿做石桥,为王上逾渊拓路。”





‘他……他是我的守护神。’


‘什么神!一个下贱的奴隶也配被你奉做神明?阿楚,你要记住,你是万金之躯!’


燕北世子,她从小到大的好友燕洵所言,此刻萦绕脑海,如芒在背。




她不要,她不要将阿玥踩在脚下。她要他站起来,同她一道,挽救这秀丽的乱世江山。




“宇文玥你给我起来!有什么不敢?我就是要做你身畔的一颗星!我是未来的王,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!”


“王上休要胡闹。王上于万民,是太阳。”



“同样是高悬九霄,我为何不能与你同辉!”




楚乔不要做什么太阳。


因为,那是一个,月亮无法企及的地方。




“王上,请不要让奴才为难。”漫天风雪之中,墨袍男子双掌伏地,双膝深深没入积雪,已渐紫红。



“宇文玥!不是我在为难你,是你,在为难你自己!”楚乔缓缓走到宇文玥面前,时隔多年,她又重新跪在他面前。宇文玥有寒疾,乃先天不足之症,这点楚乔是明了的。既然他不肯起来,她便陪着他一起跪。



“可星儿,是秀丽的王。”



意识朦胧之中,男子终是屈服。楚乔只觉身子一空,被人拦腰抱起,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由在耳际。


没错,我是王啊,坐拥江山万里的王啊。可我却连一个你,都留不住。






【叁】



燕宫之中的池塘,与旧时秀丽宫之中的颇为相似。



只是目下正值深秋,燕北严寒初盛,惟存满池枯梗残藕,不复碧叶连天之色。楚乔心中一痛轻缓舒气,忽得万般小心谨慎起来。只因某一刻,日暮西斜,她似乎又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来到湖边的男人,在初春寒冷的夜,迈步投入池水之中,只为寻一个残破的纸鸢。尚未前行两步,她又笑自己痴了,那个男人为了求生,最终将她推入冰湖了呀。




原来为难的人从来不是他,而是她自己。




七日之期未到,燕洵亦不来扰她。每日吃食,皆是她在秀丽时偏好的菜色。楚乔大病初愈,本不该沾酒水,然今夜兴起,她的性子,八匹马亦难拉扯。杯盏沉醉之中,终是举杯消愁愁更愁。



这是她此生最伤痛的梦,也是她此生最甜美的梦。



朝前年轻干练南征北战的秀丽王,朝后则夜夜颓唐举杯浇愁,然心中人影却愈发明晰。她知道,他正寸步不离的瞧着她。陪着她,一起心痛,一起心碎。




她想,她是王。


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。




这一夜,燕北世子来朝,宴饮之上,楚乔故意贪杯。宫婢扶起入寝殿,宇文玥一如既往随行在旁。殿内熏香弥漫,更胜以往。




当然更胜以往,这屋内染的,乃是催情香。



“阿玥,你听好,有一句话我只说一遍,有一个问题我也只问一遍。我喜欢你,你喜欢我吗?”神识飘乎迷乱间,楚乔将紧紧环住眼前人脖颈,双唇几乎相贴。




眼前人未曾言语,喘息欲发粗重,忽用力攀揽其蛮腰,罗衫凌乱相隔亦堪察灼人滚烫。二人绵然深吻,侵袭挑弄檀口兰舌。楚乔只觉为自内而外仿若浪涌的空虚攫取埋没,她只想紧紧环住眼前之人,将这温存无底的黑洞填满。




香甜渐消,楚乔悠然转醒之时,身畔之人半躯赤裸,深陷沉眠,竟是,燕洵。





所谓命运翻覆,人心诡谲,不过如此。依秀丽祖制,有男嗣则传于男嗣,无男嗣方承于女嗣。先王尝幸一宫婢,恰双十又五得以出宫。出宫之时,身怀王嗣而不自知。十月临盆,竟为一男嗣。楚乔亦为先王侧妃所出,并非皇太后亲生。如今她与贱奴纠缠丑事多白于天下,为秀丽与诸国所耻。今失散王嗣得正身份,依祖制,楚乔理当禅让王位。而燕世子洵倾慕楚乔已久,燕王年迈,燕洵不日择承王爵之位,将楚乔和亲于燕,成人之美,一举两得。也算,是给她安排个好归宿。并不负她多年,为秀丽筹谋。宇文玥与楚乔好事已成之时,她派高手佯装刺客引开宇文玥,复以试其身手,实则为召见商谈护送楚乔和亲之事将其拖住。此时,再命人将饮下迷药,醉酒不醒的燕洵半散衣衫,抬至楚乔殿中。待宇文玥归殿之时,燕洵已然离去。





日后楚乔远嫁,燕洵亦必不容宇文玥。届时不必她这个皇太后动手,燕洵,也会绞尽脑汁除掉这个奴隶。






宇文玥冲入殿中时,温水已没过楚乔头顶,冲入其耳鼻之中。她事先亦服过酥骨香,四肢力气皆无。她已清洗过无数遍,鲜红丹蔻深嵌搓破雪肌,仍旧难以除却娇躯之上的斑驳印记。那么,倘若她死了,魂魄离体,会否能够换她一个干净清白呢?





宇文玥将陷入昏厥的楚乔自温水之中捞起,低首瞧着被她反复搓伤的痕迹,一下下,似利刃般戳中他心中仅存的柔软。他双目忽发了狠,抬掌掐起怀中人下颚,狠狠落唇为其渡气复息。





那个与他枕畔悱恻,口口声声问他是否喜欢自己的人。原来,竟仍是这般厌弃一个奴隶。不惜到了,自寻短见的地步。




“阿玥……阿玥……”温水呛咳而出,楚乔微微睁眼,下意识颤抖着去依赖眼前人。突然,她目光陡然一变,燕洵模样复又浮现脑海。楚乔惊叫着推开宇文玥,蜷缩于锦榻一角,抱膝哭喊道:“别碰我,别碰……”



阿玥,别碰星儿,星儿很脏。




“楚乔!”宇文玥胸中郁积的怒与痛霎时迸发而出,他倾身上榻复紧紧扼住她的下颚,迫使她不得不与她对视。此时此刻,他十年如一日视为珍宝掌珠的女子,发丝凌乱面颊惨白,鼻尖却红似鲜血欲滴,星眸黯淡泪雨盈盈。




终究,是他伤害了她。



宇文玥凝视着她,忽得缓缓屈膝跪于她身前。指尖力道缓缓松弛,随后,他温柔地捧住她的脸庞。星儿,他的星儿。他以为,可以拥有,实则从未属于过他的星儿。




是阿玥不配碰星儿,手染鲜血满身伤疤的阿玥,太脏。




“星儿……”宇文玥喉咙喑哑唤着眼前女君的名字,一个,他在心底默念了千万遍,却至此一生,都不配喊出的名字。星儿喜欢看他笑,可他平生不善笑。宇文玥努力弯起唇角,却终究浸满了苦涩的味道。




所以,他已经知道了。大颗眼泪自楚乔眼中砸落,她想要得到的,只有他宇文玥一个。可如今,她已不配得到。




“星……”宇文玥双眸泛红圆睁,拼尽全力克制涌上鼻尖的酸意与苦楚,终究破碎地哽咽而出。他紧搂住她,惊惧之中,她玉体未着丝缕遮蔽,下意识靠紧他以汲取温暖。待他俯身极温柔地吻住她时,再多推拒,亦为时已晚。似两心灵犀,楚乔失措藕臂环于他肩头宽广,沦陷于他对她贝齿深处柔软娇嫩的探寻与细嚼慢咽之中。





二人状似困兽,簇拥作诀别前最后的温存。楚乔娇躯颤抖的愈发厉害,宇文玥便愈发卖力的索求。他悄然无息地引她诱她携同他的节奏,一步步纠缠,终似相思枝桠般深绕并蒂不忍分离。




“星儿……星儿……”他终高唤出声,惹得她浅吟哭啼。


这是阿玥,最后一次叫她“星儿”。






【肆】



第六日,燕洵将宇文玥找到了。


楚乔冷眼望向案上一堆枯骨,良久,缓缓拿起那森然空洞的头骨,福身离去。


他是病死的,终归没能熬过寒疾。




燕北的寒冬,不该有生命存在。楚乔将头骨轻柔放于膝上,轻搓掌心,长舒一口气,呆愣愣地凝望着白色水雾消逝于眼前。她在这么冷的地方动也不动的睡了三年,又奇迹般的好过来。真奇怪,怎么没病死她呢?



楚乔想,她当然不是想去陪宇文玥。


她想死,仅仅是因为,这燕北的冬日,太过寒冷。


而他,不喜欢寒冷。




‘你下次……下次若是胆敢离开本王半步,我就砍下你的头来,夜夜抱在怀中同寝!看你,看你往哪儿跑!’


是夜,楚乔紧紧搂着一个头骨,安然入眠。



皓月难得,故而倘若她得到了,便绝不会放手。



当年燕北使团离开秀丽之时,两国和亲之事已然昭告天下,诸国皆知。旬月,秀丽王楚乔退位,传位于其弟夭。新王即位,封其为镇国长公主。待暮秋,远嫁燕北。



镇国长公主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命人将御院内石桥之上比目而立的狻猊,尽数砍去一半。




而和亲随驾的名册上,仍然写了宇文玥的名字。


楚乔将拟定的随从名册丢入火盆,冷冷一笑。



为什么,她都已经退让至如此地步。她,他们,却仍旧要令她二人相对咫尺,朝朝暮暮的痛彻心扉。



有她一人痛,就足够了。




河西的暮秋不比燕北的暖和多少。城墙之上,已然西风叫嚣,漫漫黄沙粗糙尖利,纷扬着拍打在楚乔的脸上,覆面生疼。楚乔敛裙里于城楼,俯瞰这秀丽数郡山河,却只道空梦一场。她戎装上阵,拯救国土于危亡之中。她与宇文玥,本该是受万民敬仰爱戴的英雄。却只因这所谓尊卑云泥之别,为诸国笑。




兵甲如似浪涌将城下围观的百姓与城上孑然伫立之人重重包围。



“长公主!请勿动妄念啊!”禁卫军都统贺萧急急喝道。



妄念。何为妄念?



再向前一步便是虚空,楚乔缓缓抬首,骤雪忽飘,夹杂冰雹凌霜纷纷坠落,隔着头盔亦觉疼痛。贺萧猛然抬首相望,偌大冰雹狠狠擦楚乔额角,狰狞鲜红自她额头流下,然城上人竟似浑然未觉。




楚乔将随驾名册冷冷投掷于地,嗓音沉稳的泯灭人情:“我要皇太后与王上速速更改名册,除去宇文玥之名。”



是的,她要与他分开。与那个曾经令她不惜动用王权强留的人,分开。



纵然是死,也要分开。



“金口玉言,岂能擅自更改啊。长公主莫要失了身份,令秀丽难堪!”




身份,身份。我呕心沥血为这秀丽家国,然这秀丽江山,又是如何报我?



楚乔早知结局,反倒轻松。遂单足踏出,迈入虚空。




“殿下!”


众人惊叫未绝于耳,楚乔被人倾身所揽,她缓缓睁眼,乾坤寂然。



“让我去吧。”宇文玥月眸澄然,扬唇竟似浅笑:“我总要,亲眼瞧见你幸福,才能安心啊。”



幸福?于他二人言,自始至终,都是自欺欺人的字眼。



楚乔将他紧紧环住,泪落如雨。


那是她,最后一次抱他。




之后,赴燕和亲,冰湖遭伏,生死危难之际,宇文玥却临阵倒戈,拔剑相向。



剑鬼奈何子,魏国谍者首也。其首徒号夜,本籍长安宇文氏,单字玥。



冰湖之上,他佯装重伤,提剑步步朝她逼近。



“我之所以蛰伏多年,待你极好,不过是奉了魏国之命,挑拨你与燕世子情谊罢了。”


“在我心中,自然是名声最重。”


“我,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你。”




三言尽毕,风雪之中,男子出掌发力,将她推入冰湖。


幸得燕洵黑鹰军及时赶到,将她救下。她亦自此,沉睡三载。


故事的最后,我亲手绣完了嫁衣,却没能嫁给我想嫁的人。







【伍】




第七日,燕宫张灯结彩,一派喜气祥和。


距燕洵改制称帝已整整三载有余,明日,便是他立后之日。


他身为燕国君主,必须心怀江山万民,不可事事随心。


而他爱她,亦成了他此生唯一自私之事。





当年于燕境红川城中,他与宇文玥会过面。



“倘若先生反悔,我会杀光所有人。”清茶入喉,燕洵瞧了眼被一根根斩断脚趾,倒地奄奄一息的奈何子,复又望向宇文玥,笑容愈深。



“楚乔已然是燕北的世子妃,世子大人,又何必多此一举?”宇文玥紧紧攥住破月剑柄,隐忍未发。




“是啊,阿楚是我的,就连你手中这柄破月剑,也将是我的。”燕洵淡淡望向宇文玥腰间长剑,缓缓开口。破月残虹二剑,乃秀丽王室佩剑,雌剑残虹当年既由先王赐予楚乔,这破月便理当赐予王夫。然彼时楚乔尚未婚配,遂擅自将这柄破月剑交由宇文玥代管。




而如今,本就不属于他的,都将彻底离他而去。




“我要的是,阿楚彻底对你死心。我想先生也不愿见阿楚郁郁寡欢,终日陷于往事吧。”燕洵顿了顿又道:“反正结局已定。以阿楚后半生安乐忘忧换师门与族人平安,宇文玥,这笔买卖,你不亏。”




是的,他不亏。


她远嫁的一刻,他早已一无所有。





冰湖之上,破月残虹,双剑相向。



“我之所以蛰伏多年,待你极好,不过是奉了魏国之命,挑拨你与燕世子情谊罢了。”


我之所以待你好,只因我心中有你,比你更甚。


“在我心中,自然是名声最重。”


我心中最重,自然是你。王上是你,楚乔是你,星儿也是你。


“我,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你。”


我,是真心爱你。然我已见你为爱而狂,断不肯再令你为爱而亡。





原以为此计天衣无缝,未曾料想楚乔悲痛过度,遭所修寒冰诀反噬,久久难愈。



宇文玥以灼碳哑喉,破月毁面,终得燕洵允准,如此面目全非的守在楚乔身边。



楚乔沉睡的第二年,宇文玥寒疾愈发积重,恐命不久矣。



实燕洵得闻,南疆有邪术,名作痴心蛊,需以心爱之人心头血肉为引,连蛊服下,得活者期年可愈。



临行一日,宇文玥照常去了青山殿照料楚乔,点了她最爱的木樨香,他俯下身,却终究停留于沉睡之人蜜唇咫尺之处。他瞧着安睡于塌上的人儿苍白面色,不禁极忧虑的皱眉。




他想,她虽征战沙场摸爬滚打,然饮食起居却由不得半点马虎,桂花糕一定要采当季新鲜花瓣入料,她喝不得白茶,一喝便是腹中翻覆难忍,她贵为王储,夏日定要镂翠玉枕放睡得安稳。



他又想,这有什么关系,只要他在,定能将她照顾的很好。


可他,马上就不在了啊。




她能这样无牵无挂的与燕洵开始新的生活,也是好的。


当夜,宇文玥以匕首剜取心头血肉,血竭而死。


只是宇文玥不知,恨因为深爱而更为长久。


楚乔最终没能嫁给燕洵。




大婚前夜,新后忽呕吐不止,似食了什么令其痛不欲生之物,腹水尽出而未见止歇。翌日,新后以匕首剖其心自食之,遂血竭而亡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【終】



“星儿,星儿?”


宇文玥是被呛醒的,怀中人玉臂越收越紧,直将他勒得心口发闷,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。


然目下他无心担忧自己的状况,倒是他的星儿,想是又被梦魇着了。


“阿玥……阿玥……”楚乔竟嘤嘤闷声哭了出来,滚烫的泪水透过寝衣直滴入宇文玥心中。


想来是因着奈何子与阿昼之事令她忧心过甚,竟至不能安寝。宇文玥轻吻了吻楚乔额头,得了安抚,他的星儿方啜泣稍止,却仍紧紧揽住他不肯松懈半分。


自此之后,楚乔莫名不许宇文玥叫她“秀丽王”更不许称他为“王上”之类,即便是戏称也不行。宇文玥自然是云里雾里,自家媳妇儿炸毛的点当真愈发“扑朔迷离”。


“宇文玥,索性你我都是强者,都可选择转圜。”楚乔赖在宇文玥肩头,忽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。


“我从来别无选择,只除了星儿你。索性星儿你,也选择了我。”宇文玥笑意浅淡,夜空浩然,星玥同辉。


索性梦醒后,你我仍归于一处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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